施威全/東吳大學全球華商研究中心諮委
台灣戰後史上首次街頭社運,反杜邦運動的領導人李棟樑10月27日逝世。他生前最後一次在社運群眾場合露面是10年前,為老戰友粘錫麟惜別的台語歌謠音樂會上,台下某些社運朋友不欣賞李棟樑的演講,有噓聲、有不滿,李棟樑匆匆下台。
當時74歲李棟樑的講話不夠文青感人,言語裡沒有高喊愛土地愛台灣的激情,他只是瑣碎的講著與粘錫麟相處的往事、在地的點滴,台下各路人馬來自台灣四處,有那種3個人就可以組成5個團體的環運NGO,李棟樑的敘事顯然不同調、不討好,但他是最有資格談粘錫麟如何走入環境運動的人。
那是2013年的7月4日夜晚,環保運動者粘錫麟當年4月23日腦幹中風,在彰基醫院臥床將要死亡,環運朋友辦了台語歌謠音樂會為粘錫麟送行,地點就在鹿港,粘錫麟與李棟樑的故鄉。我見過粘錫麟全程參與反杜邦,1986年時我曾跟著李棟樑、粘錫麟在鹿港北頭漁村的小巷、廟埕穿梭,當時街頭聚會違法,沒有宣傳車,黃昏時在巷弄裡敲鑼打鼓預告晚上有活動,村民聚集後便站上圓頭板凳演講為何反杜邦。送行粘錫麟的晚會上,除了李棟樑,我最有資格談反杜邦如何轉折粘錫麟的人生, 1985年我與大學同班同學發出反杜邦的第一槍,這點值得自豪,但當天我不說話,心疼李棟樑被噓聲對待。
為粘錫麟送行的台語歌謠音樂會,幾位有名號的環運先鋒講話,有人哽咽。台下其實在地人相對少,如同那幾年的所謂社運場合,多是同道相濡以沫,說得好聽是一方有事四方響應,更像是大家趕集的同樂會,這週高雄下週苗栗,如同大埔抗爭的某幾個場景,是社運的一夜情,深夜就各自回家。送行粘錫麟的台語歌謠音樂會,主辦者深耕中部,不是在天龍雲端揮拂塵的倡議者,但有些與在地少淵源的參與者,在舞台上以宗教式的儀態把台灣環境神衹化,愛土地如戀物癖的氛圍裡,環保運動的在地脈絡不見了。
不是說只有鹿港人才有資格講反杜邦,但粘錫麟、李棟樑和大學裡、媒體上的環保明星不一樣。反杜邦運動有環保主張、反美思想、對鹿港未來的想法,但反杜邦的關鍵,組織工作建立在生活脈絡上,李、粘兩人每天一出門與鄰里打招呼,生活就是運動,這是粘錫麟與大學教授、網路上的環保NGO不一樣的地方,學者、專家、NGO都是運動不可缺的環節,但送別粘錫麟的晚會上,最能凸顯粘錫麟生命意義的李棟樑被外地人噓。
外地人當然重要,反杜邦運動因為兩大類外來勢力參與,成為全國政治焦點。一是吳介民領導的臺大學生杜邦事件調查團;二是浸營當地長久的,與夏潮雜誌、人間雜誌相關者,包括已故的陳秀賢,民進黨政治明星有多人是他啟蒙的學生,或拜師向他學演講,但他是左派也是統派;後來常寫文章為蔡英文政策辯護的陸之駿,當時在夏潮,在李棟樑家裡有這些人常住的身影。
反杜邦運動當時與黨外保持距離,訴求單一、談環保,形成群眾運動,更是首次人民衝向總統府,恐怖的政治禁忌中公開地街頭遊行,媒體不得不看到。反杜邦喧鬧地開啟台灣社運史,此後環保、工運、農運四處烽起,作家楊渡當年就以「強控制解體」為標題,書寫80年代的自力救濟。
反杜邦運動不只是台灣史翻頁的重要故事,也是很多人生命史的轉折,一些參與者者從此生命轉彎,離開穩定的工作走向社運或政治,或者從懵懂的學生開始參與學運乃至政治。社運或政治上許多名字,包括記錄這些歷史的綠色小組,與反杜邦皆有淵源,現任台南市長黃偉哲也在鹿港中山路某處大通鋪睡好幾夜。粘錫麟在反杜邦後,投入新竹反李長榮化工、後勁反五輕,與在地人埋鍋造飯抗爭,一直到反彰火。李棟樑在反杜邦時原已是在地政治人物,環保訴求開啟他眼界,讓他連結上台北的政治,在地縣議員成為全國知名人物。
政治是務實的,當年環運、工運青年,有人至今踽踽獨行,但也多人參與主流政治,今日富貴於廟堂。反杜邦時李棟樑批評黨外、民進黨,但後來曾支持陳水扁,他也曾掌理鹿港證券。任鹿港鎮長時,拆古蹟,年輕人反對,但期待老屋改建、馬路拓寬的人支持他。這些經歷,他就是在地政治人物,與環保無涉。離開政壇後,他的投入總與鹿港有關,例如籌辦魯班公宴,因為鹿港有木工匠師傳統,現今全國木工職業工會所在就是鹿港。魯班公宴從1996年創辦至今,期間幾次李棟樑負責尋覓經費、協調機關場地,鹿港人任職公部門的人多,多會接到他懇請幫忙的電話。
李棟樑的身影,對我而言是反杜邦的領導者,也是祖父、大舅出殯時的執事,道謝他的辛苦時,他說:「你二伯與爸爸都這麼照顧我,幫忙是應該的。」這種情誼互動,與反杜邦無關,但反杜邦正是建立在這種細微的社會關係上,不只是因為生產關係的矛盾或意識形態的衝突,才反杜邦成功。比我年輕的鹿港人,關心公務事務者會批判李棟樑的兩面性,對我而言,他的兩種風貌相互支撐,也是台灣政壇常態,人性多元,無法幾個字就蓋棺論定。
李棟樑,反杜邦運動領導人,彰化縣議會第11、12屆縣議員,鹿港鎮第12、13屆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