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一青／主筆

緬甸政府突然在5月5日宣布，自6日開始禁止外國人進入緬甸的臘戌、7日開始禁止進入緬甸的大其力，並建議還在兩地的外國人儘速離開。這樣的「限外令」一公佈，除了打亂了許多人的行程之外，大家也紛紛好奇，試著揣測政策背後的真正目的。

由於「限外令」是在中國外長秦剛訪緬之後，突然宣布的新政策，一般認為，這項政策與中、緬、泰三國聯合打擊電信詐騙產業的行動有關。

所謂限「外」令，表面上是針對所有在臘戌以及大其力的「外國」人，但電信詐騙產業的幕後主導者、受害者，以及那些分不清楚到底該算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的，主要是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籍者居多，則限「外」令，其實就是衝著臘戌及大其力當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而來，或者說，客觀上受影響最大的就是該國的公民。因此在臘戌當地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以「限外（限制所有外國人）」為招牌，只是中緬間有默契的維護中方臉面的作法。

臘戌位於整個緬甸的東北部，隸屬緬甸撣邦。緬甸是多民族的國家，大致上在最大族群緬族佔多數的地方設行省、由中央政府直接控制，少數民族多的地方則設邦，撣邦即是撣族人的大本營。「撣（ㄕㄢˋ，Shan）」是緬語的發音，撣族人自己撣語的發音則是讀成「傣（ㄉㄞˇ）」，其實就是傣族，漢人則稱呼他們為「擺夷」。臘戌市區內最大的交通轉運站「曼速（ManSu）車站」，這個曼速，也是來自傣語，意為「名叫Su的城市」。

在漢人移民的歷史上，臘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城市。臘戌不見得是來自中國的漢人移民進入緬甸的第一站，但卻肯定是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進入緬甸之後、第一個能遠離邊境戰火安居樂業的地方。臘戌目前是一個華人（含果敢族）佔多數的城市，其次是傣族，區域內華語可通，一般的店家都會雇用通華語的員工，通華語的員工薪水一般也會比較高。反之，不懂華語、不懂緬語，也不懂傣語的少數族裔，往往就會淪為底層的低薪勞工。近年來中國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也連帶提升了大家學習漢語的意願，臘戌地區的華語學校，報名人數幾乎都有爆炸性的增長。

臘戌是漢人進入緬甸後第一個足以安居樂業的城市，反過來說，臘戌也是進入內戰頻仍地區的門戶。出了臘戌往中緬邊境走，一路上就不再安全了，各種武裝，政府軍的、反政府軍的、游擊隊的，設個路障就成了「徵稅點」，甚至有個別的武裝份子，沒錢就去攔路要錢的。徵稅有算人頭的、算車次的，本月23日的最新消息，也出現政府軍以抓逃兵為由，在公路上設置路障，對於未持有緬甸身分證者，強行檢查其手機簡訊和照片，不從者直接逮補。

近年來，「老街」成為惡名昭彰的電信詐騙產業的大本營之一。要進入「老街」，其中一條路線，就是入境緬甸之後，坐國內線班機直飛臘戌，然後再陸路從臘戌往邊境的「老街」走。

「老街」是果敢自治區、也就是緬甸撣邦第一特區的首府，歷史上的果敢幾度易主，與緬甸中央的關係時好時壞（如圖：進入果敢前要向自治區政府繳交「入城管理費」，這裡的單位是人民幣，而非緬幣）。現任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當初就是藉著2009年策反果敢地區武裝勢力的二把手白所成推翻原先的一把手彭家聲，作為戰功，而於2011年順利登上權力之巔。自此之後，每隔一陣子就有彭家武裝要打回果敢自治區的消息，最近一次是在去年（2022）的12月中，由於各種跡象都顯示真的要打了，果敢出現難民潮，當時中國仍封鎖邊境，逃難的首選，自然是往相對安全的臘戌跑。

這些「難民」，也包括了原先以老街為根據地的詐騙集團，就這樣，臘戌的旅館幾乎家家客滿，都成了詐騙集團的機房。外國人持護照進入緬甸，依法必須登錄所在飯店或旅館的名稱，不得在旅館以外的地方居住，因此離開了自治區，旅館成為詐騙集團的機房也就順理成章，乃至有賺得盆滿鉢滿的集團份子，打算自己也來買地蓋樓經營旅館。

而臘戌的治安也開始亮起了紅燈，強盜、搶劫事件，幾乎是天天都有。典型的常見手法是三人一組的摩托強盜，為首一人騎車、第二人拿刀砍倒路人，第三人下車搶劫財物，或是直接騎走被害者的機車。

說臘戌相對安全，是因為此地是東北軍區的司令部所在地，機場周邊滿滿都是軍事基地，除了司令部，後勤、情報、憲兵等單位也都集中在此地。離開臘戌，無論是往北還是往南，都是武裝衝突頻繁發生的區域。（如圖：出了臘戌無論是向北往中緬邊境、或是向西南往緬甸第二大城曼德勒走，中間都要經過武裝衝突頻仍的區域。資料來源：UNODC, Myanmar Opium Survey 2017）與政府軍敵對的少數民族武裝，往往都有「抓兵」的情形，甚至12歲的小孩也成為抓兵的對象，也因此許多家長都寧願把小孩送到相對安全的臘戌來讀書。

但以上這些「相對安全」的說法，目前也遭到了一些挑戰。

除了前面提到的，臘戌治安逐漸敗壞之外，今年4月13日的潑水節（緬甸新年），本地也發生了官方的潑水台附近被放置炸彈，爆炸造成六人死亡的事件（如圖：爆炸現場（網傳），官方為使連續幾天的潑水節活動得以順利進行，連夜將炸毀的牆重新砌好、地面填好（4月16日實地拍攝））。

5月中旬起，臘戌發生多起，反政府的少數民族武裝份子潛入市區，直接將年輕人帶走的事件。這些被帶走的年輕人主要是德昂族（崩龍族）青年，其次是傣族青年。臘戌市區內仍然以早期保甲的區塊來劃分地址，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波潛入市區抓兵的事情，是發生在臘戌的十保、十一保，這些民居都離軍營不遠。

最後則是5月22日凌晨一點左右，臘戌市郊靠近退伍軍人住宅附近，遭不明人士射擊了六枚（一說八枚）火箭彈，引發居民恐慌，許多人趕緊將小孩轉學到更為市區的學校就讀，也有些人，乾脆向學校請長假、避免外出。而被火箭彈襲擊的軍人住宅和學校，則根本就是在軍營邊上。

再加上近來，政府軍與少數民族武裝頻頻發生激烈交火，政府軍發動空襲的報導時有所聞，許多人紛紛猜測，內戰態勢升高、與中緬泰合作打擊電信詐騙的聯合行動，兩者恐怕存在著某種內在關聯性。

內戰不斷的緬甸，一向在供電方面有著很大的問題。除了內戰中反政府的一方持續破壞發電及輸電設備、非雨季水力發電量將持續處於低點之外，更根源的現實問題是，水源主要位於少數民族武裝的控制區域內。而緬甸在軍方在2021年2月1日接管國家運作之後，對外貿易急凍，外匯奇缺，這也對官方打算進口大量液化天然氣用以燃氣供電的計畫，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自去年（2022年）年底以來，臘戌實施分區供電，但絕大部分的區域實際上都未能照表按時供電，有一度每日供電僅數分鐘到數十分鐘，好一點可以供電四、五小時，一般來說是兩、三小時，而且毫無規律，說來就來、說斷就斷。

緬甸政府在今年的4月20日對六項太陽能相關貨物祭出免稅的優惠，就是希望能緩解供電的壓力。但在供電極度不穩定的狀況之下，商家要做生意，就只有自行發電一途，發電所用的油品價格居高不下，這就大大地墊高了營業的成本，也同時墊高了居民的生活開銷，小本商人受不了如此高的經營成本，只能結束營業，轉而去打工。

但除了電力、物流成本（經陸路運輸的進口貨品受到各種攔路收稅層層剝皮）之外，高漲的店面租金也是一大問題。經濟不景氣、緬幣匯率暴跌，土地價格反而飆漲。臘戌的房地產的漲幅也是令人咋舌，自從臘戌成為電信詐騙的根據地之一後，更是如此。

今年的3月開始，臘戌當地政府突然開始交通大執法，大規模取締無照駕駛、偽造駕照、車牌等違規，在這個地方，要取得身分證、駕照，通常都是得支付大筆金錢，得到的還不一定是真正的證件。這是一個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的地方，而電信詐騙份子的一般所得是要遠遠高於當地的平均水準，也因此他們的加入，改變了當地的生態。自果敢南下買地的大老闆，往往可以用大筆金錢取得身分證、甚至與緬甸人假結婚來合法登記為不動產的所有人。也因此對於中緬泰聯手打擊詐騙集團的行動，許多人仍在觀望，因為他們並不相信這個利益盤根錯節的地方，有辦法真正下重手處理什麼實際的問題。別的不提，光是「限外令」發布當日傳出高層要求航空公司優先賣機票給打算撤離的外國人，這就和要下重手掃蕩詐騙集團的目標，似乎是衝突的。

只看到電信詐騙，或有見樹不見林的問題，事實上那是好幾個產業的有機集合體。一般性的民生產業就不提了，博弈業、情色業、毒品、人口販運、房地產，都是其中的一環。

雖然大家看到的報導多半是詐騙集團有多麼恐怖、多麼沒人性，但殺頭生意有人做、賠錢買賣無人做，如果不是相關產業仍有相當比例的人賺得盆滿缽滿，我們很難解釋我們實際看到的現象。特別是那些殘酷無人性的例子，恐怕只是其中績效較差的、較沒有方法的，也因此只是冰山一角，不足以拿來推斷整體的樣貌。

而限外令之後，會不會有後續更大的動作？從緬中泰如此高調的聯合行動來看，應該不至於到此打住。有消息指出，限外令的實施期間應不至拖太長，但至今尚不明暸官方下一步會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