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佑宗專欄/台灣民眾對政黨的仇恨值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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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2 00:00

張佑宗/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東亞民主中心主任、台灣大學公共政策與法律中心主任

美國政治學者Alan I. Abramowitz and Steven W. Webster兩人認為,過去40年來美國投票行為研究,最重要的發現是「負面黨性」(negative partisanship)的興起,選民對敵對政黨負面的情感,可以強化對於所屬政黨的忠誠,不需再用政策訴求與施政表現。負面黨性源自社會認同理論(social identity theory),也就是一個人對某團體的歸屬感,會影響個人的情緒、態度與行為。同一團體的成員會彼此偏袒(in-group favoritism),忽視對團體不力的訊息。對團體之外的人則具有敵意或偏差(outgroup hostility),無法理性對待他們。如果把民眾社會認同的對象,從種族、社會團體等換到政黨,這就形成我們所說的「負面黨性」,用非學術性的話來說,就是對政黨的「仇恨值」。

2022年台灣地方選舉陸續爆發許多重大爭議事件,如「疫苗採購問題」、「林智堅論文抄襲事件」、「高虹安立法院公積金合法爭議」、「宜蘭縣長林姿妙涉貪問題」。台灣各政黨及其支持者,對這些事件的態度及看法差異之大,超乎我們一般想像。我們必須從「負面黨性」的角度切入,才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道理。

負面黨性是民主國家不可避免的現象

台灣不是例外案例,美國學者Shanto Iyengar等人發現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都說對方虛偽、自私、思想封閉,都不願意進行跨黨派交流。Marc Hetherington and Jonathan Weiler兩人稱當前美國的政黨政治,有如「共和黨來自火星,民主黨來自金星」,使得「政治氣氛已經惡劣到讓他們(共和黨人)覺得票投民主黨就像是在叛國一樣」。根據加拿大學者Mike Medeiros and Alan Noël兩人的研究,他們以美國、澳洲、加拿大和紐西蘭四個盎格魯薩克遜國家作為研究對象,分析負面黨性、團體認同、意識形態、政黨認同與投票抉擇之間的因果關係。他們發現負面黨性並非單純只是政黨認同的對立面,而是擁有自己的結構與模式,能影響選民的投票行為。「投票給某一政黨的決定,不僅取決於一個人長期以來對該政黨的認同,而且,還取決於他對敵對政黨是否有著強烈的負面看法」。Nicholas J. Caruana等人分析加拿大2008和2011年的選舉,發現負面黨性會降低選民投給討厭政黨的機率,同時也影響投票率和政治參與程度。德國學者Sabrina J. Mayer 分析歐洲17個多黨制國家,結果發現負面黨性確實會影響歐洲民眾的投票行為,不管是兩黨制或多黨制國家,選民對其他政黨的敵意,確實對選民的投票行為有獨特的解釋力 。

如何有效測量負面黨性?

Nicholas J. Caruana等人使用兩個標準作為判斷選民負面黨性的依據,第一個是在政黨情感溫度計上給予該政黨低於50分的評價(總分100分);第二個是選民回答「絕對不會投票給它」(該政黨)。當滿足以上兩個條件,即可認定該選民對該政黨有「負面黨性」。選民回答「絕對不會投票給它」代表對於該政黨的不支持,但不支持特定政黨有許多原因,不一定全然是厭惡的緣故。因此,同時採取這兩個條件來判別負面黨性,更能捕捉到負面黨性的真實樣貌。

本文依據Nicholas J. Caruana等人的測量方法,但採取更嚴格的標準。我們將負面黨性的操作型定義為:對該政黨對該政黨情感分數在 3 分以下,且絕對不投該政黨。台灣有三個主要的政黨,首先我們將民眾對某政黨分為兩種不同反應:「討厭」(即負面黨性)與「不討厭」(即沒有負面黨性)。其次,依據選民「討厭」與「不討厭」對三個政黨的組合,就可歸類出對三大政黨具負面黨性的比率。(請參考表1)

表1 各種不同負面黨性的歸類

本文的分析資料來自菱傳媒,問卷設計者為台大政治系張佑宗教授(本文作者),調查執行單位是皮爾森數據公司,調查調對象為中華民國年滿20歲以上的網路人口,調查時間從2022年8月16日至11月5日,共計三個月的時間。有效樣本數高達38,139份,在95%信心水準下,抽樣誤差小於 ± 0.5%。抽樣方法採用網路主動發放調查方式,透過資料管理平台(DMP),在性別、年齡與居住地比例分層隨機抽樣進行調查,並輔以網路行為分析帶入使用者輪廓標籤,確保符合調查對象的唯一性。同時針對使用者的性別、年齡與居住地的準確性採用網路行為與資料庫標籤比對方式,結合問卷題目設計做雙重認證,確保資料正確性與可靠性。樣本代表性與加權方法採用比率估計法,母群體參數依內政部公布2022年8月民眾的年齡、性別、戶籍資料(縣市),結合皮爾森數據(DMP)修正網路人口特徵值,逐項重複進行反覆加權,以使樣本特徵與母群體結構達到一致。

台灣社會對民進黨的仇恨值有多高?

依據上述的研究方法,資料顯示台灣社會負面黨性的氛圍非常高。圖1顯示高達43.95%的人對民進黨具有負面黨性,國民黨和民眾黨稍微低一些,但也超過三成,分別是34.67%與30.9%。把對三個政黨負面黨性的人累計起來(排除重複計算),目前台灣社會有高達81.37%的人,對三大政黨具有負面黨性,沒有負面黨性的人不到兩成。誰該負責?美國Louisville大學政治學系Adam M. Enders助理教授,在2021年發表一篇研究報告。他認為政治菁英要對民眾的政黨情感極化負最大責任。美國政治菁英政黨情感極化程度,比一般群眾更加嚴重。在這種惡劣的政治環境下,美國民眾的情感極化是被政治菁英拉著走。台灣與美國情況非常類似,我們每天在新聞傳播媒體或政論性節目所看到的,都是政治人物不斷在攻擊、謾罵、羞辱對手,無形之中也影響到一般民眾的政治態度。

圖1 台灣民眾各種負面黨性的比率

台灣民眾漸漸失去理性評估的能力

這幾年全球受到covid-19疫情的衝擊,台灣的防疫表現受到國際高度肯定,沒有採取封城措施讓人民可以過著正常生活。經濟表現更是突出,依據國際貨幣基金(IMF)估計,南韓今年人均GDP為3萬3590美元,日本為3萬4360美元,分別下降4%和12.6%。台灣今年人均GDP預估成長7.2%,成為3萬5510美元,一舉超越了日本與南韓,成為東亞第一。然而,這些客觀的執政表現,對不同的政黨及支持者,有不一樣的詮釋。

透過政黨認同(正面黨性)與負面黨性兩個變數交叉分析,就可得出背後一個重要理由。民進黨與國民黨、民眾黨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團體,分別站在兩個不同團體的觀點,評估民進黨各種施政表現。圖2顯示,認同國民黨者高達87.42%的人對民進黨具有負面黨性,認同民眾黨者高達72.6%的人對民進黨具有負面黨性。另一方面,民進黨支持者對國民黨與民眾黨,分別有高達78.8%與68.37%有負面黨性。這是兩個集團高度情感對抗,幾乎沒有理性對話的可能。

臺灣社會中間選民,特別是年輕選民,是否可以適時扭轉台灣社會往更激烈情感極化的發展方向?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圖2 政黨認同與負面黨性的交叉分析

年輕人比較不具負面黨性

依據調查資料本文進一步分析發現,性別和教育程度的差異,對負面黨性的形成沒有顯著的影響,但年齡則有顯著的作用。圖3顯示,年紀越輕對民進黨越不討厭,年紀越大對民進黨越討厭。國民黨與民進黨完全相反,年紀越輕對國民黨越討厭,年紀越大越不討厭國民黨。台灣民眾黨呈現出與民進黨相同的分布樣態,不討厭民眾黨的集中在年輕選民。總體來看,年紀越大的民眾,有負面黨性的比率越高。年紀越輕的民眾,有負面黨性的比率越低。60歲以上有負面黨性的比率,已經高到86.41%。

圖3 世代差異與負面黨性的交叉分析

「討厭的力量」成為主導台灣政黨競爭的主軸,這是令人擔憂的問題。負面黨性現象加劇,將促使各政黨的政治人物,更想利用各種情緒性議題進行選舉操弄與動員,醜化、栽贓等方式攻擊敵對陣營。如此發展下去,要是一半的選民把另一半選民當作是敵人,那麼台灣社會將沒有人會是贏家,大家一定都是輸家。如何降低政黨支持者之間敵對狀態?除了要靠中間及年輕選民外,不同政黨菁英之間必須思索,應該以理性對話代替情感對立,甚至考慮籌組聯合政府,以色列的經驗考以證實聯合政府可有效降低民眾之間的情感對立。北歐國家籌組大聯合政府的經驗,也是提供台灣很好的參考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