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威全／東吳大學全球華商研究中心諮委

馬英九理念上擇善固執，政治上不善謀略，他的言語不具引領民眾的煽動魅力，只是力求把道理說清楚。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即使到了北京，馬英九仍然是馬英九。

在馬習二會公開談話中，前總統馬英九對習近平詮釋了「九二共識」，他說：「兩岸在1992年達成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臺灣有媒體報導這是原汁原味的「九二共識」、「一中各表」，其實是誤解。當年不管是九二會談當下或緊接的兩岸函、電往來，都沒有這段話，媒體細心點就應該看到，既然文中有「兩岸在1992年達成…」的字樣，這句話就不可能是1992年時用的語言。其實馬英九的這段話較接近大陸的「各表一中」版本，而非「一中各表」，例如大陸海協會副會長李亞飛2010年訪台時，為嚴正說明大陸對九二共識的立場，便如此說過。對於大陸版的九二共識，馬英九執政時政府從不接受，2015年李亞飛在台北再次講了同樣的話，當時仍是馬英九執政，陸委會副主委吳美紅就以「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反駁，她說九二共識的源由：「當年經雙方函電往來後，海基會經政府授權提出『對一個中國原則⋯⋯以口頭聲明方式各自表達』，大陸海協會對此表示尊重並接受…這就是『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吳美紅當時是政務官，她說的便是馬政府的立場。簡言之，對於九二共識，大陸認為是「各表一中」，而馬政府主張「一中各表」，不同意李亞飛的說法。

前總統馬英九講出李亞飛版的「各表一中」，而非「一中各表」，或許有其深意。九二共識的來龍去脈，1992年兩岸香港會談，沒有人像前總統馬英九般考據詳盡清楚，其中的微言大義，他是兩岸鑽研的第一人，但馬習二會裡馬英九對習近平講的話，恰好是馬政府時期的陸委會所反對的。

九二共識不該是考古學，這四個字本來就是事後建構的，它的本質，重點在如何詮釋，而不是事實為何。就好像後現代主義的文化分析一樣，所有的歷史都是建構的，歷史只有詮釋問題，沒有事實問題。這點中國大陸對九二共識的詮釋表現最為精彩，陸方常在官方發言裡為九二共識四字加上前置辭或後綴語，從「反台獨、九二共識」到「體現一個中國原則的九二共識」、「追求統一的九二共識」，在詮釋九二共識時不只堅守立場至發言時甚至得寸進尺。

就算馬英九在馬習二會時講的九二共識真是原汁原味，當下大陸以各種詮釋語言得寸進尺時，曾是臺灣人民選出的總統「退回原點」，不是高明的政治謀略。何況該段話不是原汁原味，臺灣有媒體稱其是「一中各表」是魚目混珠。

無論如何，當九二共識淪為考古學時，九二共識與臺灣人民的距離就愈遠，一個無法捕獲臺灣民心的政治共識，要成為兩岸官方踏入深水區的政治基礎，難度就愈來愈大，遑論它將成為藍營面對臺灣選民的挑戰。兩岸關係涉及情感與認同，所以習近平才會以和平統一為主調，高喊心靈契合，或許他比馬英九清楚，兩岸關係不是講道理，而是講感覺。

習近平對馬英九的講話，自家人自家事好商量的口吻，調子軟，新華社發布的通稿裡，四大點每一點都以「中華民族」為標題起頭，值得關注他如何談民族這一個人造的概念。民族不是天然生成的，中華民族不必然有相同的血脈，所謂中華文化是籠統的範疇，如同世界其他文明般，內容有好有壞，不必然是醬缸，也未必渾然優質。習近平談中華民族兩重點，民族復興與中國式現代化，不管贊不贊同其標誌的發展路徑圖，也必須看到習近平談的中華文化不只是懷舊式的文化自信，也不只是感嘆式的歷史滄桑，更該看見的是，習近平不講「炎黃子孫」，而這四個字馬英九在陝西、北京，至少各講了一次。

炎黃子孫的講法是把神話當信仰，從民族主義的立場而言不能說錯，畢竟民族主義的建構，不管是高喊中華民族或是臺灣魂，都得伴隨著神話與傳說。但談神話與民族認同，第一必與人民感情近。例如同樣談中華文化裡的文言文，侯友宜的語言是「廟裡籤詩都是文言文」，這就比飄渺的炎黃子孫接近臺灣基層的生活。第二，不能飄渺地太誇張，例如說天照大神是天皇的始祖，被神格化的天皇就得面臨被美國將軍麥克阿瑟扯下神壇的命運。

民族的建構須要附以現代化的內容，西方民族國家會高喊自由民主等價值，美國會把原住民、黑人逐漸納入美國人的範疇，日本儒學家林羅山詮釋天皇角色與天照大神時將儒家思想與神器相結合，企圖以儒家為日本治國理念，習近平的中華民族，談民族復興，好歹是個現代化的目標。在這樣的思想脈絡下，就可以懂為何中共早就定調「炎黃子孫」，這四字民間可以說，官方要慎用，對台重要講話，幾乎不用，近期除了王毅曾脫口而出「炎黃子孫、龍的傳人」以外，不見官方正式文字。炎黃子孫，違背多民族構成的事實，歧視少數民族，「炎黃」若真的存在，他們是封建統治者，所謂炎黃子孫也是統治者的史觀，而不是人民的歷史。

會見馬英九時，習近平的講話即便放軟，仍是官腔官調，沒有召喚功效，更不會讓人感動，但至少每字句都有其政策意義，習近平都不講的炎黃子孫，臺灣方面不只馬英九講，國民黨要員赴大陸也講，這樣的藍營，與75年前被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趕離大陸的國民黨，思想封建有何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