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自隆/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教授
如從1994年的「410教育改革大遊行」起算,教改今年剛好滿30年,經過30年的所謂「教改」,台灣社會「改」了甚麼,又有甚麼「未改」?
先說「改」的部分,首先教改明顯的阻礙台灣的社會階級流動,以往大學聯招時代,不管你爸爸是王永慶、郝柏村,還是老芋仔、佃農、菜販,只要有本事就能進好大學,取得進入菁英社會的入場券;若沒本事考取,爸爸是天王老子也不管用,大學不是靠門第可以進去的;所以問問周遭50歲60歲的主管,有多少來自清貧家庭,而現在可以拿高薪獨當一面,都是大學聯考讓他拿到菁英社會的入場券,大學聯考促進台灣社會上下階級的流動,讓清寒子弟看到有用功就有希望。
但現在的「多元」入學明顯對低社經家庭的孩子不公平,推甄從準備資料、寫自傳開始就是軍備競賽,平常要參加有的沒有的活動,才能拿證書讓履歷漂亮,資料整理也要花錢找人指導或捉刀,窮人家的孩子怎麼辦,父母每天一睜眼就要張羅三餐,哪有閒錢去參加夏令營,閒暇有時間就應幫忙顧攤看店,自顧已不暇,還能當志工?
面試,對窮人家孩子更不利,高社經地位家庭的孩子通常落落大方,勇於與人互動,可侃侃而談,而窮人家的孩子,由於父母的社交網絡有限,缺乏學習,因此相對比較閉鎖,不敢表達;曾經有次面談,問一位應試生暑假做甚麼活動,她說要去NASA看火箭,這是高社經家庭出身的學生才會有的反應,而這位充滿自信的學生當然是錄取了。
再舉一個例子,或許大家更可以瞭解面試所帶來的潛意識社會歧視,假設當年馬英九與陳水扁,同時去台大法律系入學面試,只錄取一個人,你猜誰會錄取?當然是馬英九,光是字正腔圓的國語就會完勝。
「多元」入學讓國立大學的學生大都來自都會地區高社經家庭,窮人家的孩子只能去後段班的私立大學,背著學貸勉強讀四年,大多時間在打工,學校大班上課,老師也照顧不到,上課不是打瞌睡就是滑手機,本科專業沒學到,白白浪費4年的時間與學費。
教改帶給台灣的第二個改變是「學歷貶值」,廣設大學讓大學文憑貶值,廣設研究所讓碩士學位貶值,廣設博士班讓博士學位文憑貶值,「學位」是學術訓練的證書,但台灣人卻把「學位」當作社會地位的證書,現在真的是碩博士滿街跑,不相信的話,去華納威秀看電影,從2樓丟塊小石頭砸到的路人,不分男女,保證都有碩士學位。
碩士滿街走還可以,反正都是做實務工作;但博士就糟糕了,博士訓練要3年以上,取得學位都30餘歲,教職工作不好找,少子化讓後段班大學關閉,教職沒了,只能當流浪教師到處兼課,兼課可是做「功德」,助理教授1堂課只有800元的鐘點費,要賺4萬元,一週要跑3或4個學校,一個月要上50堂課,而且寒暑假不上課不給薪;更慘的是,到處奔波,沒有著作發表,不能升等,這輩子就助理教授到頂。
廣設EMBA也是,絕大部分的EMBA都有兩個特色,一是高學費,把E視為Expensive,二是幫大老闆學歷鍍金,教育部居然還有「吳寶春條款」人人都能讀研究所,真的是陷吳寶春於不義,所以國中畢業的地方型政治人物都有生技碩士學位,讀EMBA班,活動是重點,打高爾夫、品紅酒、跑戈壁沙漠,研究所教育徹底庸俗化、商業化。
教改帶給台灣的第三個改變是「貶抑技職教育」,高職或五專幾乎不見了,技職是國家工業化的基礎,沒有技職匠人的支撐,GDP的提升只靠晶圓代工,就說台灣經濟亮麗,是虛胖與幻象,是建築在沙灘的大廈,頭重腳輕。
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大學,而是在高中階段就讓孩子直接接受高職教育,3年5年的扎實訓練,會遠比上後段大學,打工、學貸、滑手機混4年有意義多了;上了大學後心態不一樣,現在各行各業缺工,基層工作沒人做,是不是和人人都是大學生有關?
教改沒有影響到台灣社會是「學生負擔」,當年教改的訴求之一是「減輕學生負擔」,但30年了,學生負擔有減輕嗎?南陽街補習班的生意有變淡嗎?
只要有競爭,就會有補習,而競爭來自家長觀念,這是30年來從沒有改變現象,好大學就那麼幾家,當然會有競爭,如何贏得競爭?就是補習,學業要補、課外活動要補,連推甄技巧、文件準備、面試都要補;越教改,補習越多,孩子負擔也越重。
台灣的教改幾乎是移植自美國,但美國社會和台灣不同,橘逾淮而為枳,文化與社會不同,哪能全盤移植,美國那一套台灣吃不下的原因就是「家長觀念」,當觀念改不了,制度怎麼設計都沒用,這和少子化一樣,政府無論砸多少錢鼓勵,生育率還是不會提升,套句老話「笨蛋!問題在觀念」。
當年李遠哲頂著諾貝爾光環回台,李登輝受到月暈的影響(halo effect),認為有諾貝爾獎一定懂教育,讓他總綰教改大任,當年享受光環,30年後就得概括承受,但指責一人何用,後面的路怎麼走,新內閣的教育部長總要提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