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威全／東吳大學全球華商研究中心諮委

前國安會秘書長蘇起出版新書，內容涉及馬政府時期的陸委會主委賴幸媛，其文字等於指控當時陸委會團隊「通敵」與當時反對黨主席蔡英文交好，且「內外夾擊，把馬初期超高的民意支持一點點吃掉」、「馬自作自受」；蘇起的言論，被波及的還有當時常任文官出身的政務官。

蘇起認為馬英九最大敗筆就是任用與蔡英文關係不錯的台聯前不分區立委賴幸媛當陸委會主委，這說法蘇起不只一次提到，談了很多年。這是觀點問題，無關事實上的對錯，拙作〈協商總在晚餐後〉曾引述賴幸媛的思考，推論馬英九任用賴幸媛的用意，為了阻擋藍營買辦插手大陸事務。賴幸媛將於2月底出版的新書〈鑄劍為犁：賴幸媛的兩岸談判秘辛〉，應該有更多細節，屆時讀者對比蘇起與賴幸媛的說法，也當可解答。儘管蘇起反對賴幸媛，賴幸媛任職陸委會主委卻達4年4個月，成為陸委會有史以來在職最久的主委，而蘇起任職國安會秘書長1 年9個月即被馬英九換下。

觀點問題難判對錯，但人身攻擊是另一回事。江啟臣任國民黨主席時推動改革，我雖為黨外人士有參與討論，發言時我曾當面向蘇起引述賴幸媛對於藍營諸公的看法，賴幸媛說：「儘管對台灣草根社會的看法不一樣，但馬英九旁邊這些謙謙君子，例如蘇起、高朗，他們的Integrity沒問題，比起她在扁政府國安會任職時相處的某些民進黨朋友，正直多了。」我引述此話時是2020年初，前一年蘇起有言論認為兩岸在3年內將有大衝突，陸方定有大動作，涉及武力行為，我曾寫文認為他的預測有問題。作為晚輩批評前輩，我仍可以臉不紅地與他同個會議桌討論兩岸關係，因為這是觀點問題。

2022年蘇起認為「中共將單方面一次性處理台灣問題」，我也曾撰文反對他的說法；蘇起說「中共將在二十大提新時代黨解決台灣問題總體方略，這是中共解決台灣問題出爐新招，已非一國兩制、台灣方案，兩岸談判已經沒有了」，我撰文認為他錯了，我說「新時代黨解決台灣問題的總體方略」是把過去的文章集結出書，新的封面標題，裝的多是既有的材料，如此而已。依事態發展，我的看法後來都驗證為對。現在蘇起接受媒體訪談時又有類似兩岸衝突的大預言，若有機會，我會模仿梁朝偉在〈無間道〉裡的經典名言： 2019時你就說三年，三年又三年了，您的驚天動地的局勢在哪裡？

批評賴幸媛與蔡英文「裡應外合」，蘇起說「蔡很幸運，她四年黨主席任期恰與賴的四年主委任期完全重疊，兩位女士皆有留學英國的情誼」。這類私通的指控，就是人身攻擊了，等於說賴幸媛人格有問題。

2005年我曾聽賴幸媛談到她對蔡英文的不解，蔡英文曾是關心她、提醒她講話不要太激進的學姐，為何賴幸媛任職扁朝國安會、同時期蔡英文擔任陸委會主委，兩人就疏遠了。

兩人有留英情誼是真，我印象中，蔡、賴兩人曾短暫同住在一間家庭式宿舍，位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主建築的後方，今日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新大門對面，直線距離大英博物館不到200公尺，這是學生們的夢幻地點，正位於倫敦大學大學院、倫敦熱帶與衛生醫學院、亞非、伯貝克、倫敦高等研究學院等8所大學或學院所形成的校園區的中心點，遑論到這些研究型大學的眾圖書館都極為方便。該家庭式宿舍的原租戶是一位印度女學生與她先生，但他們分租房間當二房東，賴幸媛住進後，有段時間因為蔡英文寫完論文快離英返台了，房租到期不方便續約，就搬入與賴幸媛同住。

這是我個人的記憶，我揣測賴幸媛將出版的書應該不會提及，因為2009年起賴幸媛再也不對媒體談蔡英文了，她知道蔡英文很討厭媒體將其兩人相提並論。賴幸媛就任陸委會主委數月，有媒體團隊專訪，隔天報紙刊出的吸睛篇幅竟是賴幸媛提蔡英文以前常會煮東西、招呼她吃。這非專訪內容，而是專訪結束後，賴幸媛與記者們走向電梯時，記者「閒聊」起的話題。記者厲害，蔡英文不悅，透過蔡、賴兩人共同的文官朋友轉達，蔡嚴正表示不願意賴再提到她。

推動ECFA期間，賴幸媛與蔡英文帶領的民進黨多次交鋒，賴幸媛甚至「闖席」蔡英文率眾舉辦的反對ECFA論壇，2012年總統大選前賴幸媛對蔡英文大陸政策經常批判。這些對陣，與蘇起描述的，好像賴幸媛與蔡英文暗通款曲，事實差異很大。

蘇起書中最大問題，是把當時的幾位副主委、諮詢委員都捲入，他說蔡英文與賴幸媛領導下的某些陸委會「深層政府」人員私交甚篤，是以每次蔡講話批馬英九，陸委會上下都躲得遠遠的。蘇的講法是人格中傷，已不是觀點的討論。上述幾位文官出身，後來都任政務官，蘇起與馬英九有恩怨或爭論，硬把國家長期培養的專業人才拖下水陪葬，不厚道。

深層政府意謂著勢力根盤錯節的文官，長期身處關鍵部門，把攬要務，凌駕民選政府。賴幸媛擔任陸委會主委，重用文官，請他們協助或任政務官，她常講機構記憶（institutional memory），文官集體掌握的事實、概念、經驗與知識，是陸委會寶貴的資產，兩岸關係微妙，有太多小細節大關鍵，得尊重文官，進而領導文官。詹志宏、傅棟成、劉德勳三位在蔡英文任職陸委會主委時，媒體便幾次報導他們的專業表現以及蔡英文的重用。詹志宏協助賴幸媛接下新職位，但婉拒擔任政務官，只願意當義工，便以諮詢委員名義幫忙，他曾在處理兩岸航機議題時，當飛機落地大陸，為了遵守中華民國立場與堅持法律原則，硬是不下機，唯有機靈、能瞬間應變提出解方的文官，才能如此拿捏分寸。

詹志宏第一位離開賴幸媛團隊，2009年年初，總統府有聲音，把他的義務幫忙、沒有領薪水，解讀成他刻意留在陸委會搞破壞，為了不讓賴幸媛困擾，他離開了。國民黨嫌他，蔡英文招手，民進黨再度執政，他成為重臣，不意外。沒自信的團隊怕優秀的人搶位置，畢竟椅子就那麼幾張可以坐；有自信的團隊雍容大度，人愈多愈好。

第二位離開的是傅棟成，大陸工作系統中有人誹謗他，在國民黨政府與某些台商眼中他成為阻擋兩岸關係的大石頭。馬政府要他離開陸委會，經建部會的位置留了幾個讓他挑，他拒絕，裸退。可以說他工作上氣勢霸道、領域性強，操兵部屬極為嚴格，罵人可以幾個小時不停，罵到被罵的人得好心提醒他要不要喝口水，但無法否認的是，其才華與見識。我很自傲我的評論文筆，但他改我的文字，刪刪減減、密密麻麻，我只有佩服，心想，封閉的文官系統裡怎會有此鬼才。此外他對台灣社會的認識，不是天龍國的老藍男，而是曾跑遍全國農漁會系統、與各方勢力往來的戰將。傅棟成懂得台灣，許多幫馬英九打過2008年選戰者都知道。陳水扁政府時他幾次婉拒當政務官的機會，因為馬英九、賴幸媛，他答應了，擔任陸委會副主委，後來有人逼他走，民進黨再度執政後，他被重用，是國民黨活該。

一直坐鎮陸委會的劉德勳特任副主委，行事舉重若輕，經歷過多任陸委會主委，始終是陸委會的棟梁，屹立挺拔的身影裡，他的內傷最重，我幾次赴陸與對口、智庫碰面，發現陸方對他成見極深，可見有多少對他不利的傳聞早在台灣藍營甚至總統府那棟建築物裡流傳。2024年總統大選，侯友宜談兩岸人權的記者會上再見他的身影，是劉德勳離開陸委會後首次政治場合議論兩岸關係，賴清德民調高，侯友宜在後追，劉德勳仍出席侯辦記者會，這是他個人的堅持與理念，國民黨對他有啥好懷疑的？

就算上述三人是「深層政府」，引為己用不正是上策？就算三人是綠營，招降納叛不正是得天下之道？他們其實就是文官系統裡難得的幹才，如此而已。台灣政壇喜歡談關公，關羽曾是曹操的偏將軍又如何？重點是他護送劉備兩位妻子時，可沒把劉大嫂當成關二嫂，這才是重點。

若說「深層政府」，蘇起不正是敵營人馬？李登輝談「特殊的國與國關係」時，蘇起是陸委會主委，當時的陸委會，機關或主委言論都往台獨方向衝，蘇起不只說「兩國論」、「我方將兩岸關係定位在特殊的國與國關係，而不是內政關係。」也有台灣從此不再有一中的問題之類的論調，到後來才更正說法，提出「一個中國」三段論，亦即以「一個中國、各自表述」、「一個中國是未來的、民主的中國」、「現階段為特殊國與國關係」，對應中共的三段論。

前國安會副秘書長張榮豐提過，「兩國論」當時，陸委會主委蘇起發言全面往台獨升高靠攏，衝得比李登輝還前面，就當時的國安會而言，這比李登輝當時心急、不聽幕僚建議就在德國之聲的專訪脫槌講出「特殊的國與國關係」，還嚴重百倍。李登輝隔年要卸任了，他心急對德國之聲講，當時他身邊幕僚如張榮豐等，建議李要緩，這些都有歷史記錄。

美國為了管控台海形勢，要李登輝即刻換掉蘇起，李派張榮豐去告知蘇起，美國希望換掉蘇起，並警告蘇起與陸委會亂上綱的發言造成相當大的麻煩，蘇起聽到美國施壓換人，當場痛哭。但李登輝不讓美方插手台灣內部政治與政府人事權，因為有所堅持，刻意不換掉蘇起，但李認為必須要警告一下，所以派張榮豐去告知。

哭沒什麼，我也曾因為工作，在父母探視時，莫名就哭，因此知道自己病了得看醫師。痛哭是真心的，甚至感人的，不是那種政治人物在造勢場合的假哽咽，那種淚水太廉價。但久居行政系統者，經歷過不同政治立場的首長，當更理解文官們歷經各朝時堅守專業的辛苦。蘇起不是「深層政府」，陸委會的幾位前輩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