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自隆/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教授
政治是最無情的事業,選舉是最殘酷的投資,民選公職無論做得再好,4年後都要歸零重來,當選享受權力,膽子大者還有錢與色,但落選則門前冷落車馬稀,獨自唏噓向黃昏;2024年的選舉也是這樣,浪淘盡一代代政治人物,幾家歡樂幾家愁。
且不說政務任命的官僚,經由選舉出任的公職,國民黨與民進黨就不太一樣,國民黨的公職候選人拔擢有幾個途徑:
‧ 權貴之後:早期爸爸是黨政軍大員,孩子就更有機會出頭天,如連戰、宋楚瑜、馬英九、丁守中、連勝文、蔣萬安……..,權貴之後有幾個特色,相貌堂堂,受完整教育留學美國,家庭教育嚴謹,謹言慎行,一看就知道是廟堂中人。
‧ 外省家庭:像王建煊、韓國瑜,出身中低階軍公教家庭,懂事者就會奮發向學,再投入公教系統等待機會;不懂事者就年少輕狂,享受青春。
‧ 地方頭人及其政二代:地方頭人就是「二重侍從主義」下,早年在地方投錢參與選舉,幫國民黨鞏固政權的人,現在他們老了,就交棒給兒女,這些政二代由於基層實力雄厚,這次都選得不錯,但家裡的房產也被修理得滿頭包。
‧ 立委助理:這是近期國民黨看到年輕選民的疏離,而啟用的措施,從助理中選出優秀者,培養其投入議員選舉,這些小助理們口條極佳,論述與戰鬥能力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國民黨與民進黨也會提教授參選,但都是沒人敢去的艱困地區,找教授當砲灰,教授有三個特色,一是沒錢,二是膽子小,三是臉皮薄,一次選掛了,就會躲回學校「舒適圈」,教授沒有戰鬥能力,與長期糾纏的能耐,不適合玩選舉。
最早期的反對運動不像國民黨是一元威權體制,要冒出頭,江山就要靠自己打,所以出身龐雜,但以仕紳為主,如省議會時期的五龍一鳳,郭國基(臺北)、吳三連(臺南)、李萬居(雲林)、郭雨新(宜蘭)、李源棧(高雄)以及許世賢(女性,嘉義),其中郭雨新就是陳菊的老闆。後來反對運動走入群眾,不再只有地方菁英,像當過加油工,家裡開餅店的康寧祥也投入選舉。
媒體被國民黨封殺,黨外候選人要出聲,只能寫大字報、辦雜誌,雜誌被警總封掉,就換個名字繼續辦;黨外雜誌自70年代末開始蓬勃發展,80年代初期而有「編聯會」的組織形成,培訓編輯人才,「編聯會」就是「新潮流」的前身。
民進黨現在檯面上的政治人物,主要來自三波的民主運動–
‧ 美麗島世代:1979年美麗島事件有三批人投入選舉,一是受刑人,如黃信介、陳菊、呂秀蓮、施明德,二是受刑人家屬,如周清玉(姚嘉文夫人)、方素敏(林義雄夫人)、許榮淑(張俊宏夫人)、高李麗珍(高俊明牧師娘),但這些夫人們只是代夫出征,唱完「望你早歸」選一次就不選了;第三類是辯護律師,如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他們是美麗島運動最大收割者,90年代極為活躍,但2024選舉已無美麗島世代蹤影,他們都回家含飴弄孫了。
‧ 野百合世代:1990年「中正廟」學生運動,參與學生很多,當時檯面上而現今仍活躍的有鄭文燦、范雲、翁章梁,此外林佳龍、陳其邁、羅文嘉、黃偉哲、鍾佳濱、鄭麗君、鄭麗文(後轉入國民黨),都屬「野百合學運世代」重要成員,現在民進黨的野百合世代是當紅炸子雞,掌握權力,等待接班。
‧太陽花世代:2014年反服貿的太陽花運動,距今10年,當年參與者現在都30餘歲,是活力高峰,有論述能力,戰鬥力也強,2024年立委民進黨推出吳沛憶、黃捷、賴品妤、吳崢、苗博雅、曾玟學6人,但僅有吳沛憶、黃捷兩人當選挺進國會;顯示選舉汰換率極高,不過林飛帆應可期待,這次因me too事件監督不周,而被暫時擱置避開鋒頭,但後市可期。
除上述三波的民主運動世代外,民進黨也提很多助理參選,如高嘉瑜就是,但槓龜。此外也有2位美女醫師落選,林靜儀與吳欣岱(小綠,基進黨),不過她們本業是醫師,政治選舉只是「插花」的過客。
必須提2位以前在民主運動扮演重要角色的阿伯和阿姨,都落選了,或許從此就會退出江湖,這兩位是郭倍宏、蘇治芬,蘇治芬落選媒體還有報導,但郭倍宏連提都沒被人提,政治果然無情。
蘇治芬的尊翁蘇東啟,日治時代留學日本主修政治(中央大學政治系),戰後回台參與雷震籌組新黨,1960年角逐雲林縣長,敗給國民黨的林金生(林懷民的尊翁),後被捲入武裝革命,1961年被捕,判死刑,再改判無期徒刑,其母蘇洪月嬌則被羅織「知情不報」,判處2年徒刑,攜幼子入獄,當時蘇治芬才8歲。蘇治芬從2001年立委、2005年與2009年雲林縣長、2016與2020立委都選贏,但這次輸了,是不敵張家地方勢力,還是雲林選民認為對她們家族的恩情「已經還完了」?
郭倍宏更傳奇性,他是台南人,家住台獨街之稱的民權路,台大畢業後留學美國,獲土木博士學位;1989年三項公職人員選舉(縣市長、立委、省市議員),是民進黨組黨後的第一役,當時郭倍宏擔任台獨聯盟美國本部主席,「翻牆」回台,情治單位佈下天羅地網要抓他;該次民進黨推尤清參選台北縣長、盧修一立法委員、周慧瑛省議員,選前10天,盧修一與周慧瑛在中和運動場辦一場活動,說「郭倍宏要現身」,台灣人好奇且喜歡湊熱鬧,於是當晚民眾湧入,進入會場時,每人都拿到一面紙做的假面具,上面用反白字印上「黑名單」,而軍警則在場外與道路橋樑布點,準備逮人。
晚會進行一半,郭倍宏果然現身,對現場觀眾與台外媒體發表簡短演說,結束後主持人簡錫堦請群眾戴上假面具,然後現場關燈,台上台下一哄而散,情治單位沒抓到人,但隔天報紙都以大版面報導,氣勢遍及全台,開票結果尤清、盧修一、周慧瑛都高票當選,民進黨各地亦有斬獲,贏得第一役,氣勢高漲;「黑名單事件」是台灣選舉史上造勢活動的典範,最漂亮的一次,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
當年蘇貞昌也當選屏東縣長,但1993年追求連任時,國民黨以土地弊案搞掉他;他就跑來台北縣發展,1997年民進黨本來要推盧修一參選台北縣長,但當時盧已罹癌住院,就改推蘇貞昌,但在選前之夜,盧從台大醫院請假出來,幫蘇貞昌站台,跪求選民支持,驚天一跪,蘇貞昌果然當選,隔年盧修一過世。
所以郭倍宏對民進黨發展有很大的貢獻,他與盧修一有革命情感,而蘇貞昌發達後就特別照顧盧修一遺孀陳郁秀,陳郁秀後來擔任公視華視董事長,郭倍宏當時擔任民視董事長,有次陳郁秀率兩台一級主管拜會民視,郭倍宏居然說,現在台獨電視台有三台,公視、華視與民視,引起譁然。
郭倍宏在民視董事長期間,與民進黨漸行漸遠,他找來台大教授彭文正開談話性節目,修理民進黨,終至決裂。如此傳奇人物,此次在高雄參選立委,在藍綠夾殺下,僅得1萬5千票,落選。
政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選前一個月,2023年12月陳文輝過世,他是地方型政治人物,經營事業有成,出錢出力贊助黨外運動,耕耘黨外沙漠的苗栗,1985年新竹市長候選人施性融選票似被「做掉」,他率眾抗議,被指控「新竹滋擾事件首謀」收押,釘腳鐐當重刑犯侍候,陳文輝一生參選7次,只當選一次苗栗縣議員和立法委員,1998年立委連任失敗後,看淡政治世事,全心經營「華陶窯」,燒陶給太太插花,一生瀟灑,真的是「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
另一位黨外風流瀟灑的代表是施明德,在選後第二天的1月15日去世,從此他的「三不主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已成絕響,民進黨的男人們只能怨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玩政治是門藝術,選民無情,汰換速度快,想不開的人就不要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