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日雲/總編輯
我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實驗——在嘖嘖平台募資。
今年11月22日《菱傳媒》創刊就要滿兩周年了。過去一年多來,我們不僅堅持不做業配、不做置入,甚至還做出暫時不收廣告的決定。
不少朋友笑我們,只會唱高調。沒有廣告收益,沒有飯吃,談什麼理想?
為了行銷募資活動,同事做了這張圖。
這是我去年底我去中國採訪,在桃園機場登機前的畫面。當時疫情漸趨緩和,歐美各國開始採取與病毒共存策略,但中國仍嚴格執行動態清零,延遲了烏魯木齊一個社區火災的救援,鬧出人命,星火燎原,青年學子與人民在集權壓制下大爆發,各地紛紛展開拿A4白紙的聲援抗議活動,不少學者稱這是A4白紙革命。
這場運動是中國政權重要轉折點之一,作為媒體記者,尤其是兩岸局勢緊張的情況下,公司內部一直討論是不是要派人去現場。幾次的內部討論後,在去年12月中旬,高層決定,我們要去見證歷史。
問題來了,派誰去?
熟悉《菱傳媒》或知道編輯部調查記者背景的人,應該都知道,我們是一群不容易拿到台胞證的族群。
因為我們的前東家----《蘋果日報》老闆黎智英,是一個扛著反中大旗的巨砲,因為老闆反共,以前港台兩地旗下記者,因此無法正式進入中國採訪。
有些記者對中國來說是「敏感份子」,即使早已離開《蘋果》多年,想要陪親人返中探親或出遊,都要出具行程表、離職書等一堆證明,最後拿到的台胞證期限,不長不短,剛好是飛機落地那天起,到表定離開那天止。
在與社長討論派誰去比較合適的時候,我腦海中一直閃出李明哲被中國扣押的畫面。我怎麼敢讓同事去冒險呢?於是,我自告奮勇說:「我去!」但是,我沒有台胞證,如果台胞證申辦下來,就我去。
中國是沒有新聞自由的國家,走官方模式提出採訪申請,不用說,一定被打回票。我的過去的採訪經歷、反共的政治發言與組織過《蘋果》工會的背景,對中國來說,不易被見容。
於是,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透過一般旅行社送件,以經商旅遊為名義,申請了台胞證。意外的,兩周後,台胞證竟然下來了。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拿到台胞證後,我們立即研究採訪路徑。當時直航點只有北京、上海和成都幾個點。我唯一的要求是,如果沒有合適的直飛航班,也不要從香港轉機。兩年前,《港蘋》被以違反《港區國安法》幾度被抄後,很多《港蘋》夥伴「逃離」香港時,面臨很多驚險情況,有人甚至是在登機前一刻,被港府帶走。對香港,過去有很多美好回憶,對未來卻我卻充斥恐懼感。
當時公司派了一位資歷有如「一張白紙」般的年輕記者,與我一同前往中國。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年輕記者有大好前途與人生,這一趟去了,以後可能會被中國註記,甚至列為黑名單,很可能再也無法入境中國或從事與中國有關的工作。
一直到出發前一刻,我都告訴她:「想清楚,你沒有一定要去。」
她想要前往新聞現場、揭露真相的勇氣,完全展現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精神。
說真的,我很敬佩她。
一路上,我臉上故作鎮定,談談笑笑,但腦中不時閃出李明哲被關押的畫面,還有李明哲有高血壓慢性病史沒有藥吃,李明哲眼鏡被砸掉,沒有眼鏡戴的報導陳述。
因為「前車之鑑」,我帶了兩個月的慢性藥在身上,也帶了另一副眼鏡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班機降落中國成都那個早上,氣溫很低、很低,我的心與身卻很熱、很熱。
完成檢疫後,一整架飛機上的人,吱吱喳喳地圍繞在海關前填寫入境卡的桌前,我的臉突然一直熱起來,偵測心率的運動手錶,一直震動,我知道我在緊張了。
看著排隊過海關的人龍,我再告訴年輕記者一次,如果我被海關卡住了或是被帶走了,你不要管我,直接找其他台灣人或華航,原機回台灣。
因為這點很重要,我還要她看著我的眼睛答話,一定要答應我。
我知道她的個性,要她放下同伴自己離開,她應該不會照辦。
輪到我過海關時,可能是我的錯覺,也可能是我放大了時間,我左右兩側的人都陸續離開通關換人了,我卻還杵在櫃檯前;中年男海關一下蹙眉,一下打電腦,一度還拿起電話低聲講話,我臉上擺出微笑、友好的表情,但手錶卻一直震動一直震動。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般,海關終於開口問我:「來成都做啥?」
我深怕答錯。簡短說了幾個字,來做生意。
「有親人在這裡嗎?」海關問。
「沒有。」
「那來做什麼生意?」海關又問。
「看有什麼可以做,古董啊,餐廳啊,都可以。」
再經過好久好久好久。我抬頭一看,年輕記者都出關了,我還站在原地。等。
「住哪兒?」海關又開口問。
「交通飯店啊。」交通飯店是20幾年前,我剛當記者時,跑去西藏玩,途經成都時住過的,所以有印象。入境卡要填地址,信手查了一下,交通飯店還在,就填上了。
就這樣,繼續等。此刻,我彷彿都可以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地。
砰!海關舉起手拿起章,蓋下去。
我過關了。
謝天,謝地。
坦白說,對於要把這一段經歷說出來,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我領老闆的薪水,打這份工,這是我們當調查記者的日常。沒什麼好拿出來說嘴的。
策略長陳雪慧和伙伴們說服我說,你們冒生命危險去做的採訪,對你來說可能是日常,但是對一般讀者來說,他們並不知道。你要讓讀者知道,你們是冒了多麽大風險,才能完成任務,將事實真相帶到讀者面前。調查記者這份工作,與一般工作並不一樣。
回到前面說的,我們做了一個在嘖嘖募資的實驗,誠如規劃人策略長陳雪慧說的:「我們的目的在跟社會對話,藉由溝通的過程,讓相同理念的人一起參與,進而一起改變這社會。」
了解媒體生態的人都知道,這是個媒體經營困難的年代,廣告被臉書、GOOGLE拿走,流量前幾名的媒體,本業的經營大多是賠錢,要靠其他副業或管道、甚至置入或業配才能活下去。
我們堅持在監督政府、打擊弊端的媒體路上,我們到處得罪人,我們又堅持獨立媒體特性,不收置入不做業配,所以我們要生存下去,並不容易。
教師節時,我與已經70多歲的研究所指導教授見面,我簡述了這一兩年的工作狀況,他像個慈父捨不得女兒受苦一般地回說:「太RISKY(危險)了。」希望我改走別的財經的穩定路子,有錢賺又不會影響生命安全。
作為一個調查記者,因為危險就不去做,不在我的規劃裡。當然我也不是哪裡危險哪裡去,誰都想趨吉避凶,但當事件被揭發的場域或題材,會危及生命危險時,作為調查記者,勇往直前,當讀者的眼口手,發揮第四權的監督力量,才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
我們嘗試走出不同的活路,希望也認同這理念的你,能一起參與。可以給我們支持,同時給我們更多力量,鼓勵我們持續堅持做個獨立監督政府的驕傲媒體人。